Lost : 一起

       我喜欢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想必每个人都是如此。
       “一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人的生命之中只有短暂而有限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分配给想要分配的人，大多数时间里，我们迫于生活只能将生活分配给那些不得不分配的人。我们同工作、学习的人打交道，同陌生人打交道，却都不算“一起”。真正在一起，一定是双方心甘情愿地挪出自己宝贵的空闲时间，选择了共同消磨。这与被迫消磨的时光不同在于，我们一定会将时间投资于那些真正喜欢的人或事。
       因而，同我一起的人，也必须是我喜欢至极的人才行——否则，就是我无聊至极。我愿意因喜欢而做幼稚而无果的行为，也愿意因喜欢而消磨大量的光阴，只要同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
       但“一起”与恋爱关系中的“在一起”的定义对我来说截然不同。
       我喜欢探讨着没有结果的问题，我喜欢听着每一天的新奇或平淡的故事，我喜欢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我喜欢目光共同交汇在同一个地方时的默契一笑，我喜欢呼吸同样空气的气味，我喜欢这一种不知名的确信，正像是我将我的右手伸出之前，就早已明了了能刚好碰到左手的距离。
       我喜欢莫绎林，我也喜欢同莫绎林在一起。仅仅是在一起而已，就仿佛是心脏中安装了无限制的多巴胺分泌器，快乐就在身体的每一个血管脉络里流淌开来。这种感觉同和其他人在一起都不一样，唯独是莫绎林才能激活的。倘若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宇宙的话，莫绎林同我的宇宙之间一定是联通的，我们之间有某种可以随意来回的特殊渠道，这渠道换在别的宇宙上是行不通的。
       我和莫绎林干过许多换成另一个人我绝不会一同前行的事情，或许是如此说：正因为是和小林在一起，因而我们的所有行为都变得不重要了，我们的目的地也显得可有可无，但我们之间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快乐。
       那天我在家楼下写作业，小林许久没有“路过”，我便赌气开始做些别的，想等到他来了再开始写剩下的作业，结果熬到天都黑了，害得父母不得不把我捉回家在台灯下写作业，而我那天也没等到小林来。
       我正在家里忿忿不平地写着作业时，又突然从开着的窗户里弹进来了一个纸团，我疑惑地把纸张展开，看到是小林写的“快点写完作业，出来看星星”。
       是昨天晚上我无意提起的这一句，“报道说明天有狮子座流星雨流星雨——为什么狮子座老有流星雨啊？而且明明经常有，但我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我将头探出窗户张望，却看到楼下小林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电动车，向我招了招手，还骄傲地按了几下喇叭。
       我嘴上嘟囔了起来，小声说了几句小林的坏话，手上却飞速写起了作业，好像一瞬间全部都会了。换好衣服，告诉父母自己要睡觉之后，就从窗户翻了出去。
       小林在地上稳稳地接住我之后，还不忘吐槽我一句：“你也太沉了吧？”
       “是你自己不跟我提前说一声，我作业都差点没写完。”我毫不犹豫地还嘴。

       我们在远离了城市中心的小路上开着车，稀疏的月影从树枝的缝隙里透过，这座城市的树荫可以把整个世界都住，它们高大而宽厚，以至于我们只可以看见天上的一瞥的月，孤零的星。那些树在白天是好的，但到晚上同星星相比，就显得有些多余了。更多余的是高楼大厦，是城市，所以我们得要到看不到高楼大厦的地方才可以有机会欣赏到流星雨。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却很少有机会去闲逛。这里本就是小城市，而且也鲜有娱乐设施。但此刻我却觉得我置身于乡野之中，那些未曾见过的店面，未曾看过的树与山，都在我身旁流淌着，像是被液化后的世界一般。虫鸣的声音，好像逐渐变得欢愉和强烈了，以至于我听不见小林说的话，却能听见蝉的叫声。我责备小林开的太快，以至于我不能把那些新奇的东西看个痛快，他说下次有机会还会带我出来兜风，只是还是要借到电动车才行。

       “这边居然是工厂啊。”在行道树戛然而止的路口，看见了城市里一家著名企业的牌子，我感叹道。

       “你到底是不是本地人啊……”小林吐槽。

       对我来说，出去玩是一件只有和小林偷偷摸摸才能做的奢侈的事情，我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看着漫画和网上冲浪。但正是如此，只是看到这城市的地图展开的一角，就令我足够激动了。

       大约行驶了十几分钟，我们就到了城市尚未开发的农田，小林说：“到了，下车。”

       我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座似乎是为了之后开发而填充的假山，我在他身后拼命指着前面，“再往前开，到那边的山上去看嘛！”

       小林说这边之后是泥泞路，如果开车很难出去，我才下了车，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走了路。“我昨天来看过了。那边假山上风景很好的，不仅可以看到星星的。”

       “还有什么啊？”我追问道。

       “不告诉你。”小林笑笑，“你走快点啦，再慢就看不到了。”

       他加快了脚步，我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追上他，“你走慢一点，我腿短……”

       我们在泥土路上走了一会儿，左侧是一篇麦田，同人一样高的麦子还未抽穗，在夜空下静静地，随着风轻轻摆动着。整个景色被染上了如海一般深蓝的颜色，月光打在这，像是把一切都用水墨晕染开，变得柔和起来。我看着鲜有见过的景色，不觉心情也变得舒畅了起来。“这里居然还有农田啊。”

       “应该是最后一年了吧，这里已经被划为开发区了，等今年收成之后应该就是楼盘了。”小林为我解释道。

       “也是。”我应和着。

       假山不算太高，只有一条人们走过留下的小路，其余的地方仍被青草覆盖着。虫声也在这里聚集了，似乎如果我去细致地看，还能发现那些遗落在草丛之间的迷路的虫子的身影。小林在山顶的草坪上铺开了一张席子，以便我们能坐下。我正准备坐下时，他却示意我不要坐下，并伸出手指向前方。

       我顺着他手指延申的方向望去，是正在施工的人工河，前方是一大片树林，而树林后是城市的电视塔，正闪烁着变化的五彩的灯光。在电塔下散落着鳞次栉比的楼房，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每一盏灯都是一户人家。天上的星光也在这里变得豁然开朗，同大地上的灯光交相呼应着。我现在正站在这座城市之外欣赏着一切。“这些光也太好看了吧。”我不禁感叹。

       “是啊，我昨天来的时候也被吓到了。我头一次觉得这个城市很漂亮，即使它的一切风景都是人工制造的。”小林在我身后说道。“坐下吧，我有买零食，我们可以一起吃。”

       我们坐了下来，身体仍然可以感受到草地有些湿润，那应当是露水。我拿起一包零食准备吃，小林突然抓住我的零食一角，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北极星是哪一个吗？”

       我不慌不忙从另外一角撕开了零食包装，拿起一块往嘴里投掷，“我知道啊，最亮的那一个。”然后指着北极星的位置。

       “那小熊星座呢？”小林又问道，从我手里的包装里也拿了一块。

       “啊？那是什么？”我疑问道。

       他指着天上，“就是北极星，你看它周围不止是它一个星星的，也有点像北斗七星的样子。”

       “好像是。”我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勺子的形状。

       “小熊星座被叫做小北斗。”

       “那北斗七星不会是大熊星座吧？”

       “你太聪明了。”小林惊叹地说道。“那你知道夏季大三角吗？”

       “等等，你怎么突然开始研究星象知识了？”我疑惑地问道。

       他解释道：“前阵子看了一部关于星象的纪录片，但是具体记不清细节了。昨天下午上学刚好路过书店，看到有一本热销书是星象的，就买回家读了。”

       “哦，这样啊。”我应道，“我都不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特地没告诉你的好吗！说要来看星星，我肯定需要恶补一些知识，给你显摆一下，如果你提前知道了我不就白学了吗！”小林皱着眉头嘟囔着。

       我“扑哧”笑了出来，“那你显摆吧，夏季大三角在哪？”

       他顿时充满精神，“来，从这里看的话，那边的两个挨得比较近的星星，一颗是织女星，一颗是天津四。在它们右下方那颗是牛郎星，连起来就是夏季大三角。”

       我照着他说的地方看去，看到三颗较亮的星星，我将双手凑近眼睛，比着三角形，想尝试把它们嵌入我手中的三角形里。

       “你在干嘛啊？”小林看着我，突然这样说。

       “啊？”被他一说，我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学着我刚才的模样，身子转向我，用手比出了照相机的样子，“你的样子已经被拍下来了。”

       “你不要学我了！”我气呼呼地拿起零食吃了起来。

       “顺便一提，狮子座流星雨是只有11月份才有的，今天的流星雨其实是摩羯座的。”小林补充道。“不过说到流星雨大家好像印象里都只有狮子座，因为狮子座的流星雨最符合大家心中流星雨的形象，就像下雨一样，其他的流星就可能比较像……陨石坠落的感觉了。”

       “啊……这样啊。”我有些许失落。

       “不过只要看见还是可以许愿的。”他说道，“我觉得不一样的流星雨应当也很好看吧，魔羯座流星雨也很知名的。下一次我再叫你来看狮子座的流行雨不就好啦。”

       我点点头。“你到时候可不要放我鸽子啊。”

       “好。”

       我们吃着零食，在山顶下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听着小林继续分享他通过恶补学到的星象知识，我一边听一边吐槽着，他一边说一边从我手里拿着零食，手中的零食袋也不断变轻。时间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流逝着。

       “我好困……流星怎么还没来……”我看了一眼手表，发觉已经十一点半了。“你可以等到流星雨的时候再把我叫醒吗？”

       他点点头，答应了。“你要不要睡我外套上？”

       “可以吗？”

       小林把身上的外套解了下来，叠成枕头放在了席子上，我顺势躺了下来，枕着他的外套，说了一声“晚安”，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小林正在用手捏着我的脸，我皱着眉头质问道：“你在干什么啊？”

       “好不容易把你叫醒了……快点起来，我刚才看到好几颗流星了。”

       我连忙坐起来，此刻正巧有一颗流星擦破天空的一角，坠落而下，携带着超出眼前景色十倍的光亮逃向另一角。我连忙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许了什么愿？”小林转过身子看着我的侧脸，询问道。

       我睁开了眼睛，“不告诉你。”

       “切。”小林嘟着嘴。“你这样，愿望是不会成真的。”

       “告诉你了愿望才不会成真。”

       我们静静地望着夜空，又有几颗流星接连划过，让我想起钻石划过，把玻璃切开的样子。流星把真实的世界分割成了两个，天上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不知为何，我有些感动，感动到眼角泛出泪水。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流星。

       “你真可爱。”

       他突然这么说。

       我以为他应当同我一样在看着夜空，谁知道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看到了我，以及我感动的模样，因看到流星而感动到流泪的样子。

       我一向认为他对自己的情感表露总是吝啬无比，这句话就像开启了他宝库的金钥匙一般，他轻启嘴唇，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缓慢打开，我的灵魂好像能从这里探进去，将里面的奇珍异宝全部一览而尽。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被冠以如此的形容词夸赞，这句话也如同流星一般坠落到了我的心脏上。我的目光转移到了小林的眼睛，好像想要看穿这宇宙的尽头一样，他黑色的瞳孔映射出我的模样，令我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好像我就正应该生在这片土壤里似的。在他眼前的镜片上，映射出的是另一片光芒，又似乎遮盖住他的目光，使我不能看得再细致些。我突然有一股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的冲动，却又想想作罢。以往都是爱着眼镜的，但我又开始嫌弃它阻碍着我观赏小林了。

       “你说什么？”

       尽管我听到了，却还是想要装傻蒙混过关。
       “你没听到吗？那就算啦～”小林故作正经地把头转向另一边，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但很快，他却又把头转向了我，又笑着对我说：“你真可爱。”这一次声音依旧如他先前一样，精确地投掷到了我的心脏上。
       我有种莫名的感觉，定是从这一秒起，我的宇宙一定同他的宇宙连接在了一起。

2018/9/6 一稿

2019/1/6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