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都是没有名字的,在集中营里被集中处死的,没有编号的肉体。这个世界需要的诗人,至今还在逃窜,他不想被任何人找见。”

 

1.流浪汉

我给了大叔半块巧克力,那是我之前在网店促销的时候大量购入囤货,差不多在家里存了三箱的不知名品牌的巧克力,口感很不错,介于苦于甜之间,价格也很不错,介于便宜与市价之间。大叔用他干净的手接过我的巧克力,我说实话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这巧克力已经被我吃了一半了。但他似乎丝毫不介意,接过之后很郑重地向我道谢,并把巧克力用包装纸包好,装进了自己大衣胸前的口袋里。

“为了答谢你,我可以为你作一首诗吗?”

大叔平淡地、非常自然地如是说道。

我稍微有点吃惊,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剧情发展。那是我正从地铁站出来,边吃巧克力边走路的时候,突然被这个路边大叔叫住。他坐在地铁通道的墙壁边上,但跟普通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他的外表并不邋遢,甚至可以说很不普通了,在北京的冬季,并不能找到一个穿着不起球的黑色毛呢大衣,戴着围巾乞讨的人,而他也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颓废无力地靠着墙壁。从远处望过去,他好像是在拍写真似的,那种神情姿态与外表让人看不出来他似乎有什么窘迫。而且他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乞讨”,现代的乞讨大多只需要钱就可以了,更支持支付宝和微信扫码行善,但他却只要我的这半块巧克力——我也给他说了我包里还有一块巧克力,但他只要这半块。若我不是一个男性,我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变态了。

所以,我该怎么回答?可以?他是一个艺术家,一个通过对路人的观察,体验乞丐与流浪汉的生活来寻找艺术灵感的诗人,应当是如此的!如此看来,我的日行一善似乎遇到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甚至或许回家之后我就能在微博上搜到这个酷酷的行为艺术家。于是我点点头,欣然接受了他的请求。

“你在路上走着/巧克力在路上走着/你吃了巧克力/你吃下了这一整条路

我在这里坐着/巧克力从这里路过/我接过巧克力/我接过了这一整个世界”

他从大衣的左手口袋里掏出了一叠便利签和笔,左手用着透明的钢笔在纸上飞速地写着,然后把那张写了字的纸从便利签上撕下,递给了我。那正是那嘴里说的这首诗的手写版,一手很漂亮的行草,似乎已经到了对硬笔书法有所研究的程度。虽然我不懂诗歌,也不懂书法,但我觉得这张纸十分的美丽。或许也夹杂着我自认为是被一个特别的人选中的侥幸心理在,我觉得这首诗和这手字都太棒了。

我本想再问问他点故事,因为他似乎浑身都散发着“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的信号,在流动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我或许可以把这件事情同朋友炫耀,再从他那里收获一些如同他给我写的诗一样奇遇的经历。但他却好像并不打算同我再建立什么更深层的联系,收起纸笔,支撑着墙壁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腿脚似乎不是那么利索,尤其是右腿,站立起来似乎很吃力。他再次向我表示了感谢,就向着与我来时相反的路走去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迈着悠闲的步子在人来人往的地铁通道里,同这城市的其他人别无二致。很快他便消失不见了,被流动的人群所吞没,我也忽而想起我应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转身走了。

后来我在很多社交媒体上都试着找过这个大叔,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有跟我一样的遭遇,却毫无收获。我甚至破天荒地用微博发布了一次寻人启事,想找找那位大叔,或者找找见过他的人,美名其曰想要帮助他。无奈的是,这篇微博的阅读量不过几千,转发也是寥寥无几。因为这样收获甚微的寻找,乃至于我对把这经历告诉朋友也成了词穷。如果是如此奇怪的人,一定能引起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注意。否则要么是我太渺小了,要么是他并不那么奇特。我开始怀疑着这段经历是否是现实,若不是我翻出了那张写着漂亮的行草的纸,我一定已经开始以为我在意淫了。

我后来猜测,他是一个普通的诗人,在地铁里游荡的时候偶然萌发的成为流浪汉的念头,于是席地而坐,等着一个让他感兴趣的人向他搭话,而我就是这个幸运的人。之所以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其他人知道,也或许是他刻意不想被人知道吧。

这个充满谜的奇怪的人成为了我日后经常遐想的对象,我常反复地去想像如同他一样坐在地铁的通道里,看着路边人来人往的样子,而自己只是坐着,就这样看着时间流过去。

 

2.老师

那天我去找蒋老师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的复杂。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小学三年级,我却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如今正在经历着大人情感里最复杂的那一种心情。

我经常去蒋老师的办公室,因为我和他都很喜欢一个近代作家的书。自从一年前在书店去取预约好的书,正巧碰到蒋老师之后,他就经常时不时地把我叫来办公室,虽然我并不是语文课代表,却比语文课代表来找他的次数还要多。我们经常在办公室里,他给我看那个作家的散文,他觉得好的部分,摘抄到一个笔记本上,写上一些批注。我则提出一些我对这篇文章的幼稚一些的看法,偶尔我们意见相左,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对文字的敏感性都惊人的一致。虽然我的表达能力与辞藻都远在蒋老师之下,但他仍然愿意同小学生的我分享他对这些文字的感触。

学校最近在以班级为单位举办诗词创作大赛,规定每个班每个人都要写一首诗,交由老师来整合,我就是去找蒋老师交我的诗的。老师也得写一首诗,作为全班的第一首。虽然蒋老师是教语文的,但我几乎没有机会看到蒋老师为我展露他的语文素养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讲着书本上挑选好的那些寓言故事与小说,抑或是讲最基础的书法。但对于小学生来说,这些东西毫无魅力。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因而也很喜欢语文,但教科书上的那些并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具有个人情感的东西,不同于他对别人写的东西发表的见解,我偶尔也想听到蒋老师念诵他写的作文,他写的诗,因而我很期待这次的活动。

我当时用极其稚嫩的字体在作业本的横线上写下的这首诗,我把它命名为《颠倒》:

“石头从天上掉落/掉进了湖中的漩涡

那是精卫衔走的/那是女娲补的洞”

我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之后就进了办公室的门。这是为了除蒋老师之外的其他老师喊的,因为规矩之下,如果别的老师听到我不喊报告就进办公室,一定会故意地呵斥我,为了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喊的,并不是给蒋老师听的。我们之间甚至有些缺少师生之间那种敬畏与征服的关系,每当我们进行文学的交流的时候,我们好像都成了同一身份、年龄的人,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蒋老师看到我走进办公室,自然地接过我的诗。他在座椅上挺直了后背,头向前倾,双手捧着我的作业本,打开,读着我的诗,以很慢的速度,我甚至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眼珠正缓慢地转动,从第一行的开头到末尾,到第二行,如此反复。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着。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写诗,因为这个活动才得以驱动我进行这样的一次创作。我对自己的水平毫无概念。

过了半响,蒋老师才缓慢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要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我很难描述他此时的表情,我总感觉到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吞吐。他把头抬的很高,望着前上方,思索之后回答了我一句:“很好了。”

“太好了!”我欢呼地快要跳起来了。我本以为他如此久地阅读,且神色不是那么好看,是在对我的拙劣的文字的无声的抗议。但没想到这些青涩的字竟然会得到蒋老师直白的赞美。我一直把蒋老师当作我的偶像,因而这件事情令我十分开心。

“蒋老师,那你的诗呢?可以给我看看吗?”我紧接着问道。

他听到我如此问,突然愣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应我,而是先把我的本子合上,平整地放在了办公桌上面。

“我不会写啊……”

他将身体往椅背上重重地砸了上去,头倚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我看见他椅子旁的垃圾桶里,是很多带着字却被揉成团的纸,很多很多张。我认得出,那些是且不是他的诗。

那日我扫兴而归后,过了几日,蒋老师整理出来了班级的诗集,在扉页上是他创作的诗。我拿到了印制的诗集时第一件事便是翻开到第一页,等待着欣赏那首诗。结果却令我很扫兴,那是一首歌颂校园、歌颂教师的诗。我虽并不讨厌主旋律,但我总觉得,这首诗里面全然不含我认识的那个蒋老师,而是一个十分恐怖的,会叫嚣着动用教师的权力为所欲为的年逾五十的可恶女人。后来蒋老师似乎也真就成了如此,变得严厉且不近人情,再未和我分享过他喜爱的文学。

很多年之后,我而立之年已过,我才逐渐明白了蒋老师为何至于如此。

如今我也已经不会写诗了,而且也失去了文学欣赏的能力了,但想起自己所作的那首诗,我仍觉得十分不错。

 

3.恋人

“我这有一箱他的东西……或许你应该来一趟,我想他应该是想交给你的。”

早上的闹铃并没有把我叫醒。自从恋人失踪之后,我向公司请了个长假,本想出去旅游散心,一想起他的失踪就全然无心,订好的机票也就作废了。我每日都想着应当恢复往日的作息与工作,至少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而消沉太久。但这样毫无希望的时光真的很难走出,我仍然常在半夜梦见他,想起我们近在咫尺的婚姻,随着他的消失而化为泡影,以往的种种美好画面又再次在眼前浮现,如同电影般播放着,眼泪就抑制不住地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地落下。因而我极少能在晚上睡个好觉,但我还是告诉自己,只要早早起床了,就一定能睡得着。

我今天早起了,时针不偏不斜地指着九点整。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工作的时间了,但我往往此时还在摁了闹钟继续睡。醒来的原因是恋人的母亲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叫我去取他的东西。三个月过去了,除了最开始的搜寻,我几乎就未再和恋人的母亲有过其他的联系。即使我们双方的家长之前已经商定好了婚期,但这样的事情出现之后,我们却几乎没有交流如何处理剩下的事情。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个失踪等于没有下文。

我答应后挂掉了电话,从床上坐了起来,昨日的睡眠不足还使我的头隐隐作痛,但我决定不搭理这些。我迅速地穿好了衣服出了门。

第一次到恋人的老家,我选了最近的一班高铁,从这座大城市到那里只需要一个小时,但是他却鲜有回家。由于是程序员的工作,大多数时间的下班时间也几乎处在加班的状态,一周也没有什么休息。我们的约会大多数在他的公寓里,他工作之余我给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再一同看一部电影,就已经足够奢侈了。我们两人的公司都有员工公寓,因而我们迟迟没有搬到一起。如此,他剩余的时间都给了我,大概也是因此很难回家一趟吧。

我第一次到他的家乡。他很少跟我说过他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但我知道他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仿佛呼吸到这里的空气,就融合进他的一部分了一般。我按照他母亲给的地址,打了车到了住宅区里,一栋普通的楼房下。摁了门铃,他的母亲为我开了门。

他的母亲是一个看上去让人不想叫“大妈”的女人,虽说脸上已有皱纹的痕迹,但仍旧保养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多岁。她寒暄着唤我进屋。我换了拖鞋后,她领着我到了恋人上大学之前住的房间。

门上挂着的是灌篮高手流川枫的日历,时间还是零几年。左边的书柜上摆放着漫画书和教科书,窗前书桌上胡乱贴满了动漫贴纸,上面还放着一台十分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床上用品的图案是史迪仔的重复印花,灰蓝色的被套与房间蓝色的墙纸十分相衬,墙上还挂了很多F4和SHE的海报。时间好像在这个房间定格了似的,一且装饰都很难让我把这房间同我那个平时看上去木讷憨厚的,二十九岁的恋人联系到一起。

母亲指了指地上的箱子,才让我把目光从房间的装潢上挪开。“这是他上次回家的时候自己邮寄回来的,自己抱回了房间。他离家不久就失踪了,我们之前一直没进房间,结果今天进去之后发现这个箱子还在这里。我稍微翻开了一下,然后发现是一大叠的书和笔记,写的是给你的。我就想着把你叫来顺便看一看他以前住的地方。你如果要的话就把里面的东西带回去吧。”

她平静地说完这些,就提出让我独自留下来看箱东西,我应允。

我坐在史努比床上,把箱子抱上了床。拆开了纸箱,先是一堆类似“恋爱心得”的书,我嘴里嘟囔着“什么啊”地把它们全部拿出来。一共有十几本,它们的印刷日期大多接近于我们相识的那段时间。我猜测他是为了追我而买的这些书,因而不觉感到有些有趣。随便翻开了一本,写着欲擒故纵的技巧的一页,他居然还自己批注了几个字:“放狗屁!”

我不禁笑出了声来,好像看到了他失败归家,看到这本书时的郁闷的表情。明明许久未见,他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我又拿出箱子里剩下的东西,是一本他亲自在封面写的“致亲爱的你”的笔记本。除了“致亲爱的你”之外,还有几本写着不同的“书名”的笔记本,都是封面一片白,他自己写上的字。他的字相当的好看,但我鲜见他写过。我们的交流也无非是见面和网络,如果有书信交流,我或许能多欣赏几次这样的字。

我翻开那本“致亲爱的你”,我猜想是给我写的什么表白。

第一页的标题是《月色》:

“我很少有勇气去看月亮/

阴晴圆缺是月的变化/

月的变化却是我的流逝/

但如果你说/

今晚月色真美/

我想我还是会想看它的/

因为我不好意思看你

作于2016年3月11日”

我不禁有些吃惊。这些文字同我所认识的那个恋人,抑或是他向我表现的那部分几乎没有重叠。虽然他在其他方面都待我极其的好,但很少对我说些什么肉麻的情话。就连他的求婚也是,在我们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突然向我提出的。但这首诗让我好像回到那时候我们初识时那种略带羞涩的情感中,这样细腻的感情就连我都几乎快要遗忘了。

我又往后翻了翻,才明白这是他的诗集,里面的内容大多关于“亲爱的你”,我斗胆把这个人代入为我,因为这些故事几乎都是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追求,到我们正式在一起,到我们度过的这三年,大大小小的故事,细致入微的情感,他用诗记录了整整一本。

我打开剩下几本,除了它以外,还有一本叫做《苦》,一本叫做《少年》,一本叫做《三味》,一本叫做《上海》。这些都是他的诗集,署名的时间从两千年起,到最近的日期有三个月之前的。我从没想过他会写诗,或者说他有这样的兴趣。对我来说,他在脑海中的模样又变的陌生了几分,这些文字又不同于给我的内容,内容有些伤感,有些自嘲,有些愤怒。他的诗里好像有一种让人感同身受的魔力。

比如有一首在《少年》里的叫做《明天》:

“我偶然路过了中学/

他们正放学/

欢声中互道着明天见/

两个制服的背影/

互相渐行渐远

作于2014年5月7日”

我读每一首,他写这首诗时的样子就好像跳跃到了我的脑海里又活了一遍。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诗集和书都寄回来呢?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应当是不想让这些自己觉得害羞的文字被我发现吧。因为我们一起虽然一同住,但一直是一起行动的,我也很少干涉到他的隐私,但如果结婚,就是另当别论了。

可既然如此,如此煞费苦心地把诗集寄回了家中,不应该好好藏起来吗?为什么又这样没有收拾好就出门了呢?对他来说应当是不想被人看见的才对,却又如此光明正大地摆在这,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我又回想起三个月前,他并未跟我说是要回家,而只是跟我说了出门就再无音讯。后来是同他母亲联系才知道他是回了家之后离家后失踪的。他为什么当时没能同我讲是回家呢?最近的一篇也就是三个月之前,那不正是他失踪的那天吗?我又翻了翻,发现在每一个诗集里最后一篇都是同一首诗,好像是他所传递的信号一样。

那首诗叫做《无名诗人》:

“诗人都是没有名字的/

在集中营里被集中处死的/

没有编号的肉体/

这个世界需要的诗人/

至今还在逃窜/

他不想被任何人找见

作于2018年9月30日”

我反复读了几遍,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的恋人是诗人,他并没有失踪,只是躲起来了而已。

我心中如此想着,又充满了希望。

分类: 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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