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说让我还是写点东西比较好。
他这么劝我是有理由的,他的人生的全部现在除了电脑便是一片虚无,于是他的所有的生活开销都通过他的诗句来获得。
这对于我来说固然是有点勉强,我的文字功底显然不过他的凤毛麟角。不过他说的也并无道理,虽然我还有着些存款,但是将心灵寄托给文字也是不错的打算。我害怕着有一天完全地与人类的世界断开连接,再加上不常说话的木头的几句认真的劝告,与其让这个流失的世界让自己独自承受,不如把自己的故事留给这个流失的世界。
木头是“掉线组”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在线成员了,这个有50多个成员的聊天群组正在慢慢地走向它最终的归宿,距离群主“302”上一次上线已经是1个月以前,余下的人都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可是他们对此也是无能为力。作为三个月前加入的新成员,我只能暗暗地祈祷时间减缓自己的流逝。
我是一个普通人,莫明。一切命运的拐点在一年前的一场凄惨无比的车祸,我所乘坐的从郊区向市区驶去的大巴车在环山公路上被头顶上掉下来的另一辆小轿车砸中,导致方向失控整辆车冲出了高速公路,坠下了山底。这样悲惨的事故本不应该有任何人生还的,但我却依旧活了下来。我流着血红色的眼泪看着女友的身体被扭曲的支架与碎玻璃扎得千疮百孔,不禁在车中撕心裂肺的叫喊——正好令人发现了我。
我活了下来,只是皮外伤,是事故的唯一生还者,我至今都以为那是一场梦。身无大碍的我很快便被允许回家,佯装遗忘,我逼迫着自己带着笑容回到家中,重新让生活回到了正轨。我像往常一样卖力地推销保险,拒绝了同事们的关心问候。
本当我以为一切已经过去时,我发现了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极其微妙却足以致我恐慌的变调。
早晨我盯着家中的挂钟看时,会发现它的转速不均。不,与其说是转速不均,倒不如说是突然快速地移动了,又突然迟迟不动,这样微小的事件在10分钟内会发出四、五次,我盯着我的表冒出的汗水一滴接着一滴。
之后,一次长达三十秒的大脑空白让我彻底陷入恐慌了。
那天我在路口等待红灯,就在数字的倒计时到了“1”时,我的世界突然发生了恐怖至极的变化——身边的行人都停止了走动,车辆也停止了前行,倒计时不再继续,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孤独非常有趣。”木头的诗中戏谑地写道。
“你将要远去/可你却彳亍不行/别恐惧/孤独非常有趣”——木言宇《你将要远去》
那三十秒钟如同三十年一般漫长,我流着汗水和泪水,第一次在事故后嚎啕大哭起来,我很害怕,我非常害怕,我想我将从此失去再见到这个世界本来面目的机会……我伸出自己的手打着身边的人,一拳挥去,我却打到了一团空气,拳头从那人身体中穿过,我手心的温度也顿时骤降。
突然,一切又奇迹般恢复了正常,世界又开始运行,然而却早已不是我眼睛所看到的那一秒之后的世界了。我急忙抬头向上望去,那倒计时正显示着绿灯的最后一秒……而我打到的也确实是空气,那个位置的路人早已走过,只有周遭的人看见我愤怒地将拳头伸向一片虚无,并无力地咆哮。
“我说出来的话你可能不能理解,但请你尝试着理解看看,阿明。”曾是我青梅竹马兼神经科医生的梁婷注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我可以。”我点点头,胸口感到一阵抽搐。
她放下了我的体检结果,叹了口气,随后又换了一副神情,认真地看着我说:“你有间歇性的大脑信息接收障碍,这个病又叫做’掉线病’,就如同你在玩一款电脑游戏,然而网络连接不良,你的视图便保留在了掉线前的那一秒,然而除了你之外的游戏却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不过不同于游戏掉线,患者在‘掉线’期间的所有‘单机活动’都将是实际发生的,而且有一点,触觉也不会消失。该病是慢性长期病,最开始的症状都是从一两秒的‘掉线’开始的,并且一天中发生的十分少,然而随着大脑接受信息越来越迟钝,这个‘掉线’时间会不断加长并且增加频率,由原来的几秒钟变成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个月甚至终生。全国大概每一千万人里才会有一人患有此病,所以目前国际上可参考的病例仍旧屈指可数,并且尚无治愈方法。”
空气突然像灰尘一样,仅是吸入,便使我的胸腔似乎不能再次活动了。
“我会死吗?”我咽了口水,用右手捂住了那颗因恐惧而加速跳动的心脏所在的左胸腔。
“严格意义上讲,这个疾病并不会致死,初期也只是在交通出行方面有些危险,降低了机体对外界环境变化的判断能力,而到了末期,患者除了失去了与外界的交流以外,并没有丧失任何生活能力,所以你并不用担心。只是,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承受末期的心里压力,从而选择了自我毁灭。一般超过了一年的‘掉线’便可以宣告末期,很多人在这个时候便放弃了生存。”她停了下来,将头转向了窗外的五月的常春藤。
少顷,她接着开了口,“但是我查阅过这样一份病历,一位老先生在二十岁诊断上此病,在二十五岁便被宣告末期,然而他的妻子陪伴了他五十年,他在七十岁的时候才因为肺癌逝世。”
“嗯?不是说会失去现实的信息吗,为何他还能活到七十岁?”
她微闭了眼睛,又睁开,“不知道。”
我感到了整个身体瘫在了医院的椅子上,无法再起身。
梁婷的动作也突然停止了,我用手晃了晃,她却毫无反应,甚至我将手碰去,没有呼吸。
我又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是被谁拍了一下,我忙转身过去,却没有人影。我屏住呼吸四处张望,明知道不会有人,却仍然这样做了。当然没有任何人在附近,我又将身子挪正。
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抱歉,拍你肩膀是想试试你的触觉是否能停留,有些患者也会失去触觉。另外,虽然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给你这个。”一分钟过后,我眼前的梁婷已经消失。我转过身去,她正倚在墙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哦……秘方?”我的声音十分颤抖。
“不是,呵呵,只是个QQ群号。”她走来递到了我手中。
看着手上纸条上写着“掉线组”和一串数字,我低声地说:“有什么用吗?”
“是全国几乎所有得‘掉线病’的患者的交流群,可能你能在里面找到好朋友,或者是思考一下接下来的生命。”梁婷对我说。
“还有,最近出行还是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陪你一起比较好,免得发生事故。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建议你还是在网络或者是电话里给我说,或者我直接去拜访你比较好,减少出行的次数。”
我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在’断开连接’的时候独身前往别的地方呢?”
“你知道’刷新’这个词吗?”梁婷翻了翻手中的病历,眨了眨眼睛,“有一位患者曾在一个月的’掉线’时间内在外国滞留了,结果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他所未见过的所有街道,全部保持着’未刷新‘的样子,就是一片空白!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中的所有画面只能是自己曾有记忆的,否则当涉足这一领域是便会变成空白。因此,这时候除了你曾经见过的人不会消失,其它的则都会消失成空白。另一个患者表示,自己前往一个朋友家时,最后离去的画面便是朋友在门口送他。后来他在’断连‘状态下前往了朋友家中,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却发现自己的朋友还在门口以最后一面的姿势站着。这两个事例你能得出来什么,不用我说了吧?”梁婷说。
“我的脑内认知不会再刷新了,对吗。”我回答道。
“嗯,还有什么需要我回答的吗?”她的这一句话中我眼前的影像又大概停顿了1秒钟。
我摇了摇头,“我想……暂时不需要了吧。”
“那好,莫眀,我开车送你回去。”梁婷起身,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对了,在乘坐交通工具的时候突然‘掉线’你千万不要慌张,在原地等着重新‘连接’。”
我点点头,站起身来,随着梁婷走出了医院的门。
0 条评论